文汇报 2018-01-19 11:55
回到第六十七回。就在应伯爵等人品尝这些点心时,《金瓶梅》写道:“伯爵道:‘可也亏他,上头的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,粉红,纯白两样儿。’西门庆道:‘我见此物,不免又使伤我心,唯有死了的六娘,他会拣。他没了,如今家中谁会弄他!’”。
如果以西门庆作为全书的一号主角来看,一百回的《金瓶梅》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就结束了。那在这七十九回里,一干妻妾、媳妇、丫头、妓女,除潘金莲着墨最多外,第二个就数李瓶儿了。仅李瓶儿之死,用了整整五回(即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三回),如果加上这第六十七回的“李瓶儿梦诉幽情”的话,那就是六回。像这般紧锣密鼓地写一个人,在整部《金瓶梅》中绝无二人!西门庆纵有千坏万烂,但对李瓶儿有那么的一丝真爱。远的不说,就是这五回回目就可以得知(括号里是绣像本的回目,可作参证)。五十九:西门庆摔死雪狮子,李瓶儿痛哭官哥儿(西门庆露阳惊爱月,李瓶儿睹物哭官哥);六十回:李瓶儿因暗气惹病,西门庆立段铺开张(李瓶儿病缠死孽,西门庆官作生涯);六十一:韩道国筵请西门庆,李瓶儿苦痛宴重阳(西门庆乘醉烧阴户,李瓶儿带病宴重阳);六十二回:潘道士解禳祭灯法,西门庆大哭李瓶儿(潘道士法遣解黄巾士,西门庆大哭李瓶儿);六十三回:亲朋祭奠开筵宴,西门庆观感瓶儿(韩画士传达真遗爱,西门庆观戏动深悲)。“酥油泡螺儿”第一次出现,是李瓶儿的喜,这第二次出现则是西门庆睹物思情的悲。上面涉及到李瓶儿的这六回里,仅从回目,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:西门庆喜欢李瓶儿或者看重与李瓶儿的关系,不仅是李瓶儿带了一笔横财到西门家,也不完全因为李瓶儿生了西门的子嗣(而且在这六回里,官哥儿已经死去许多日子),而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情感(当然也包括肉体)和关系,是西门庆与其他妇人的亲近和关系中所没有的。在这一回里,还写了两件事,一件是,西门庆梦到了李瓶儿(这是《金瓶梅》里罕见的情节);一件是,潘金莲这个未亡人吃亡人李瓶儿的醋。潘见西门庆眼红,就说“只怕你一时想起甚么心上人儿来是的”,西门庆答:“没有的胡说,有甚心上人心下人!”这一下激起了潘金莲忿忿:“李瓶儿是心上的,奶子是心下的,俺每是心外的人,入不上数!”正是因为如此,李瓶儿在与潘金莲的争斗中(主要是潘的主动挑战),李瓶儿看似失败者(儿早夭,自己也比潘先死),但却在西门庆那里得到了安慰(生前与身后)。就潘金莲后来死而言,李瓶儿的死,算得上是幸福的。于此,我们在《金瓶梅》这部小说里读到了人性的多面与作者对于人性多面的不同解读,以及不同的描述和所给予的不同的认知和同情(当然,《金瓶梅》中对人性恶的批判力度,不比任何一部中国古典小说差)。人性是复杂的,更是幽微的。杰出的作家与杰出的作品之所以能比其他作家和其他作品要杰出,那就是看能不能表达人性的复杂与幽微。也许正是这一点,《金瓶梅》对后来的小说的启示,远比它之前与它同时代的小说更具现代意义。除了它直接启蒙了《红楼梦》外,就人性复杂的表达与活色声香的市井描述,以及它的叙事本领,对于二十世纪初中期的中国小说来说,也是其它古典小说很难比拟的。借助于明代奶酪甜品这一关节、这一草蛇、这一灰线,我们亲身感受和领略了《金瓶梅》这一华彩且跌宕的故事与叙事。
由此,得感谢今天已经看不到了的,也许早已失传了的“酥油泡螺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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