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明日报 2018-01-29 11:25
科学救国
日军占领北平时,邓稼先还在志成中学念书。一天夜里,校长跑到他家中,告诉邓的父亲,这个孩子必须马上逃离。
因为白天在日本人召集的会议上,邓稼先当众撕碎了日本国旗,踩在脚下。
邓父是北大哲学系教授,临别时,他说:“儿啊,你要学习科学。学科学对国家有用。”
邓稼先跑到了昆明,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。他对古城印象深刻,昆明当时靠每天在五华山放炮来报时间。这件工作被勤工俭学的西南联大学生承包了。
半个世纪后的一天,邓稼先告诉妻子:“今后这个家我不能再管,都交给你了。”
从此,邓稼先远离北京的家人,工作在秘密的远方。最终,他成为中国“两弹之父”,开创了中国原子弹与氢弹的时代,并为之付出了自己的健康与生命。
他的遗言:“我死而无憾。”
在西南联大的众多学子中,科学成就与名望享誉世界的,大有人在。但讲到对于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,邓稼先、郭永怀这批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他们的杰出贡献与崇高人格当彪炳史册。
生物系学子邹承鲁身材高大,面目俊秀。上学时,他办过壁报,演过话剧。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杨石先先生。当时,西南联大并没有开设生物化学这门课。而杨石先在讲普通化学课时,谈到了正在兴起的新学科——生物化学,使得邹承鲁产生了兴趣。
邹承鲁说,自己的理想是“科学救国”,“从蔡元培开创的校风,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。在艰苦条件之下坚持做学问,是西南联大最重要的学风。西南联大很艰苦,但是还有实验课。你必须上。管理得很严。”
多年后,邹承鲁成为中国人工胰岛素合成项目的带头人之一。
茶馆学风
身材高大,貌似威严的朱光亚,其实性格有幽默之处。
接受采访时,朱光亚说他参加过联大合唱团,随后开口唱了一段“茶馆小调”:“晚风吹来天气燥,东边的茶馆真热闹。”
昆明城西有几条老街,街名带“贵人气”——龙翔街、凤翥街、珠玑街、青云街、文林街。抗战时期,这些名字贵相的老街迎来了它们真正的“贵人”。
西南联大的师生们成天就在这些老街上“泡茶馆”。
杨振宁先生有清晰的记忆——
“西南联大当时没有烧开水的设备,一天喝水怎么办,就去坐茶馆。在凤翥街、龙翔街,还有文林街、青云街都有很多茶馆,很多位置是西南联大学生的。黄昆、张守廉跟我,三个人先在食堂里吃饭,吃完饭以后就去坐到茶馆里头,常常坐一个半钟头,高谈阔论。”
杨、黄、张因为才华出众,又形影不离,旁若无人地讨论他们的问题,因此在西南联大被称为“三剑客”。后来,他们都成为世界物理学界的佼佼者。
杨振宁常常跟研究生说:“研究生在念书时候所学到的东西,多半情形下,是从同学那儿学到的,不是从课本上,也不是从老师那儿学到的。因为同学之间的辩论,可以真正地深入。跟老师你不能接触时间太长,跟同学你可以持续不断地讨论。”
李政道回忆:“那个时候昆明虽然有电,但因为在抗战期间任务很多,电力有限,图书馆的电灯泡丝总是红的,根本不能念书,所以我们是在茶馆学习的。它晚上有汽灯。”
李政道认为,当时的茶馆是很特殊的,是代表着昆明民风、风俗的好地方,体现了当地人对学生的体贴之情。
“茶馆你可以早上去,很便宜的。我们清早就去。它那个方桌子,有板凳,可以一边坐两位,就是有八个位子。你去,可以泡杯茶,茶杯你就搁在那儿,他们放水,而且你不用再加钱,很便宜的,所以我们工作都在茶馆里面。”
邹承鲁说:“因为图书馆要占座位,大家都抢,所以我从来不去图书馆。不只是我,大多数人就在文林街啊等地方坐茶馆。那个地方的茶馆,窗明几净,而且大伙儿都在那儿念书。泡一碗‘玻璃’,老板也宽容,我就能坐一上午。所以好多人去那儿。”
那时,昆明人用语很雅,到茶馆要白开水,就说“上玻璃”。
我问过工学院学子王希季:“茶馆安静吗?”
王说:“那茶馆怎么可能安静?”
我说:“那你能看进书去吗?”
王说:“我们学的就是这个本事。”
闹中能静,这是“有志趣”的缘故。
英语系学子许渊冲对我说过:“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朱光潜先生的一句话。他说,读书要有兴趣,没有兴趣做不了事。”
在台北的哲学系学子刘孚坤说:“罗素说过,人有两种冲动,第一种冲动是创造性的冲动,第二种冲动就是占有的冲动。罗素讲,要尽量地发挥创造的冲动,而贬低和不要那个占有的冲动。”
刘孚坤认为,享有的冲动融合在创造的冲动里面,才是理想的状态。
正是这种精神的追求,创造的享受,贯穿着西南联大学子战时的学习生活。
严格淘汰
物理系学子沈克琦对我说——
“西南联大有个规定,你课程不及格,不得补考。必须重修。这跟一般学校是不一样的。西南联大也有补考,什么样的补考呢?因为生病了,没有办法考试,那么你用病假条,到补考的时候,这个可以补考。缺考的可以补考,不及格不准补考。”
土木系学子梅祖彦回忆:“那个时候学校的淘汰率很高的。那些莘莘学子,流亡学生,跑那么远来读书,成绩要是不好,学校说开除就开除,让你退学就退学。或者,毕不了业,再念一年。有的学生整整念了八年。所以,它还是很严格的,并不放宽标准。”
那个时候,教授们打分都是画一个曲线,必须有多少人被淘汰。这种看似无情的冷静,其实是高等教育的规律——必须控制淘汰率,质量才能保障。
王希季,“两弹一星”功臣,被誉为中国“火箭之父”。在联大学习时,有过零分的纪录——
“在联大四年,作为培养我工程学方面的基础,我觉得是比较难得的。另外为人处世方面,这些名师能给你作出表率。
例如刘仙洲先生,刘先生教我的是机械学。有一次考试他出了一个题目,要求准确到小数点后三位。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计算器,没有计算机,只有计算尺,计算尺是不可能准确到第三位的。我对这个准确到第三位并没有注意。结果,我把这道题算完后,什么都对,就是没有准确到小数点后三位,刘先生给了我这道题零分。”
机械学零分,对王希季可是很大的事。因为机械学是必修的。机械学学完,才能学机械设计。机械设计之后,才可以学其他的东西。机械学不及格就等于要多学一年。
“所以这个事情对我的冲击非常大。让我认识到,做一样事情就必须把你做事情的要求,或者你的目标,考虑得非常清楚,非常认真,不然的话,好像是对了,结果却没有达到最后的要求。严师出高徒,它不只是知识的事情。”
时不再来
“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,惧乎时之过已。”即使在日本飞机轰炸之时,西南联大的学子们也没有荒废功课。
在台北,历史系学子姚秀彦对我说——
“九点上下,警报响了,跟上课差不多是一样的时间。日本飞机天天来。天天来的意思,也不是每次都要来把你这个地方炸了,而是让你的整个行政啊、学校啊混乱,出现恐惧情绪。
警报响了,跑!你不跑,万一它一个炸弹下来怎么办?
警报解除了,上课去!你不要以为这样子就不念书了,其实是更加用功念书。
图书馆早上还没有开门,门口就排成了长队。图书馆一打开,大家就进去了。因为三校的图书没有完全运到昆明,书不够,所以大家争先进去。
晚上有老师做专题讲演,也是密密麻麻的。同学们更加努力,因为求知识的机会难得。”
朱光亚先生告诉我,“一二·一”运动时,他曾经参加了两天游行,后来因要准备出国的功课就退出了。朱光亚生前担任国防科工委负责人,是原子弹与氢弹工程的组织者。
历史系学子王汉斌说,他在联大时读书最多最专心的,正是在政治行动处于沉寂的那段时期里。他在西南联大学习《美国史》《比较宪法》和凯恩斯的经济学,在中国后来的改革开放中,都派上了大用场。
梅贻琦校长的儿子梅祖彦当年并不在从军之列,但他抗日心切,毅然要求去——
“记得当时,家里也经过一番争论。我们要去,我父亲讲,鼓励我这种精神,但是他说,在抗战那么艰苦的条件下,有机会上大学也不容易的。以后报国的机会还多,不如把大学上完再去。我觉得也是这样。但是一起的同学就开始鼓动,所以还是去了。”
为了从军,梅祖彦没有领到西南联大的毕业文凭。他是在法国完成学业的。
在抗战中坚持办学8年之久,培育了无数人才的梅贻琦校长,没有给自己的独子发放文凭。
这是一个风骨磊落的故事!
张曼菱,作家、制片人,多年来致力西南联合大学历史资源的抢救、整理与传播工作,著有《西南联大启示录》《西南联大行思录》《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》。
(本版图片均由作者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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