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日报 2017-09-07 17:15
建筑宝库中的一朵奇葩
南新仓让人们惊讶不已的不仅是规模庞大,更有独树一帜的建筑造诣。人们以为那些秫米,要比人类好伺候多了。其实不然,秫米的保鲜常在毫厘之间,温度、湿度、密实度,以致周边的气味和噪音,都可能成为秒杀的黑手,而“朕”的舌尖则是最冷酷的判官。
明代时期,南新仓在构造上以廒为贮藏单位,每5间为一廒。每廒面阔约23.8米,进深为17.6米,高约7.5米,前后出檐。南新仓的一切都是顶级标配,院墙全部用城墙的大城砖砌成,坚如磐石。仓房亦为砖砌,五花山墙,围墙厚达1.3米至1.5米。廒架结构基本采用独棵圆木,巨大而珍贵的木料伐自四川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、浙江、山西等地,圆木直径必须在30厘米-60厘米之间。
廒砖产自山东临清县,大城砖每块长约45.5厘米,宽约22.5厘米,高约11.5厘米,重达25公斤,即使壮硕的小伙子扛在肩上也不轻松。仓房的墙砖虽然较小,那也足有12公斤重。瓦则产自山西。所有这些都是经过严格检验和测量的,在皇上眼皮底下没人敢搞“豆腐渣”工程。
清代仓廒建筑技术较之元、明又上层楼。为防止水淹,地下修有排水管道;为了防潮,每座仓廒的地基都是三合土夯筑的,然后铺撒一层白灰,再用砖铺地面,上加楞木,最后铺满松板;为通风以透泻郁热之气,每座仓廒设有气楼和闸板;廒的墙体底部厚达1.5米,顶部约为1米,足以确保粮仓内部温度的恒定——何为“匠心”,在南新仓你会找到最权威的诠释。
对空间的构想和利用,先人们在南新仓也达到登峰境界,七八十廒竟可以存放近1亿斤粮谷,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数字。
南粮到京的时间,一般集中在夏、秋季。有时数量来得过猛,仓廒满额,只好露天存放。因此,廒外还有穴位。新到的漕粮往往较湿,要先晾晒,常年存放的廪粮还要翻倒、除糠,所以,还需设有露天晾晒场。
漕粮中江浙一带征收的糯米、粳米称“白粮”,专供皇室及朝廷高级官员廪禄之需。一般漕粮则属军兵食用及养马饲料。而那些久储霉变的“廒底成色米”、“扫收零撒土米”或是有剩余时,才拿出售与市民。在封建帝国的生存链条中,百姓算是最后一环,甚至尾随着犬马。
仓廒绝对不是一个静谧世界,仓中除官员、官役外,还有粮工、驭手、车辆、马匹、工具等。除专司贮粮的仓廒外,另有许多附属建筑,包括官厅、科房、大堂等都是各级人员办公用房;警钟楼、更房为报警巡更人员所用;仓神庙、土地祠、关帝庙,则为祭祀之用;仓院中还凿有多眼水井,为救火水源。乾隆时,南新仓一次就增开8眼井,或许那时的火灾形势严峻。
在仓廒的周边街巷,也是喧哗一片。众多相关行业寄生并繁殖着,如大车店、饭馆、酒店等等。年年月月昼夜不分,演绎着凡世的欢喜与悲苦。
“民以食为天”这句俗语,只有来到仓廒之地,才能真正品味到它的内涵和分量。
仓廒演绎过骇人的反腐大戏
不要以为仓廒的神情只是木讷,其实它是个喜怒哀乐一应俱全的百变表情包,支配它的神经来自深藏在紫禁城太和殿里的那把龙椅。
历朝历代对仓粮的管理都十分严格,特别是对盗窃行为处罚尤为苛酷。以清代为例,盗粮少量的处刑三至五年或流放不等;盗粮百石以上者处死,折钱“得财数至百两者绞”。明代则规定:官、军、民串通作案的,首犯处斩,追回粮食,全家充军。通州有个学官,仓麦已尽,他扫了扫仓底,得麦五斗。本应归公,他私用了,以盗粮论处,判了死刑,全家充军。用刑之苛让人不寒而栗。
这是人祸,还有天灾。乾隆年间的大政治家、大文学家纪晓岚撰有一文《南新仓鼠》,记述了他父亲在南新仓任总监时的亲历:一粮囤(廒)的后墙壁突然倒塌了,令人挖掘,竟挖出死老鼠将近一石(等于十斗),其中较大的几乎和猫一样大小。如此吓人一幕,皆因老鼠挖洞,及至墙壁最终倒塌。看来,这些老鼠们绅士般胡吃海塞,已经很有些时日了。
此天灾归根结底还是人祸,可以想见,南新仓的那些官吏是难逃割头之罪了。
发生在仓廒之间的“明空印案”,则是一起惊心的贪腐大案,即使再简约的中国史册上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页。
京城的粮仓,历来由地方政府上缴“国税”即皇粮来补充。明代立国之初,也照例由地方解粮进京,清点称量后入仓。因为江南至北京路途遥远,免不了人吃马嚼、虫咬鼠窃等损耗发生,人们称为“火耗”。为此就要比预定数量多征一些,以确保入京后称量时不会短缺。由于火耗不可避免,贪官就有了可乘之机——多报火耗,成为各级官吏通行的潜规则。这个公开的秘密一时风行天下,唯有皇帝被蒙在鼓里。
硕鼠们完全跌入癫狂模式,智商变得奇高,火耗数量甚至达到了每百斤四成以上。他们索性手持盖有官府印信的空白凭证进京,届时任意填写火耗之数。进京漕船依然长如蛇阵,而国库皇仓却时常空虚。因缴纳的官粮年年叠加,民怨日盛。明洪武帝朱元璋终于得知真相,勃然大怒,一次就处死近十万名贪污官吏,这就是名传千古的“空印案”。
清代,康熙皇帝尽管治国功绩斐然,却因心慈手软而难敌“硕鼠”,最终含恨离世。享国日短的雍正皇帝同样面对“硕鼠”无计可施。只有年轻的乾隆皇帝即位后,深知“硕鼠”不除,国无宁日。他最先痛下杀手的对象就是京师粮仓,因为所有的官仓中,几乎毫无例外地潜藏着触目的贪腐大案。有些粮仓的粮囤谷廒,竟然只是一个在顶端架棚后,再撒上一层粮谷的空壳!乾隆皇帝对贪官统统严惩不贷,哪怕是自己身边的心腹。“康乾盛世”就是在清仓反腐的节节胜利中,走向峰顶。
还有一个仓廒故事,带给人们的是另一种惊心。同样发生在清康熙年间,有“小包公”美誉的于成龙,时任山东县令。那年黄河突然决口,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、饥不果腹,危在旦夕。于成龙迭奏朝廷请求救济,但远水救不了近渴。他毅然私开官仓,赈济百姓,最终被判死刑。临刑前,幸亏康熙帝明察秋毫,将其赦免,并赐号“一代廉吏”。硕鼠遍地的年代,还有正能量,国运就不会衰竭。
清光绪三十一年,漕运制度废止,由征粮改为征银,京城的官仓纷纷解甲,各奔前程。民国时期南新仓曾改为军火库,如今成为时尚休闲街区。然而,那青砖飞檐、沉稳大气的廒屋仍然散发着难以抵御的气韵。人们聚拢而来的真实目的,不是飙歌狂舞,而是品读这座王朝地标的每一个表情细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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